说真话的灵魂永恒 人只有讲真话,才能够认真地活下去。沙上建筑的楼台不会牢固,建筑在谎言上面的权势不会长久。
巴金是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良心! 晚年的巴金在《随想录》一书中,以罕见的勇气“说真话”,点亮了人心。 从《随想录》里,人们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巴金,他开始独立思考而不再盲目听命,挣脱思想枷锁而不再畏首畏尾,直言中国过去“太不重视个人权利,缺乏民主与法制”,痛感“今天在我们社会里封建的流毒还很深,很广,家长作风还占优势”,集中批判“长官意志”。 斯人已逝,但他说的那些真话,犹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警策后生!
要不要制订“文艺法”? ——随想录二十七
我国的宪法规定“公民有进行科学研究、文学艺术创作和其他文化活动的自由。”这所谓“自由”绝不是空话。这里说得很明白,一个人从事文艺创作活动,只要他不触犯刑法或者其他法律,就不应该受到干涉。宪法上并没有规定还有一种拿着棍子和帽子的人可以自由干涉别人的文艺创作活动,可以随便给人扣帽子,向人打棍子。然而有人说是不是还要制订一种“文艺法”,他并非在开玩笑,他实在是胆战心惊,因为拿棍子的人就在近旁,他们并不躲躲藏藏,却若隐若现,有时甚至故意让你看见,在这些人的脑子里,宪法是不存在的,他们对待第一个宪法和第二个宪法有了丰富的经验,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所以说话的人真正希望刑法之外还有一种“文艺法”,上面说得明明白白:写什么主题,怎样写法,如何开头,如何结束,哪一种人可以作反面人物;正面人物应当属于哪一种人等等,等等……这样一来文艺工作者就可以“安全生产”,避免事故了。 这种想法似乎很妙。其实一点也不妙。首先不会有人出来制订什么“文艺法”。其次即使有了“文艺法”,它也不会象安全帽那样保护工作的人。我还记得“四害”横行的时候,因为有人说“文艺工作危险”,就大批“文艺工作危险论”。“四人帮”及其爪牙大批“文艺工作危险论”的同时,又大整文艺工作者。凡是在文艺工作上有一点成绩的人都挨过整,受过迫害,有的给弄得身败名裂、妻离子散,有的给搞得骨灰盒中只有一枝金笔或者一副眼镜。总不能说这不是一场百年难逢的浩劫吧。 现在形势大好。不过所谓“大好”也有不同的看法和不同的解释。我们是在一面医治创伤、一面奋勇前进的时候,我们应当鼓足干劲,充满信心,但是绝不能够自我陶醉,忘记昨天。我们还得及时给身上的伤口敷药。还要设法排除背后荆棘丛中散发出来的恶臭。有人大言不惭地说“现代的中国人并无失学、失业之忧,也无无衣无食之虑,日不怕盗贼执杖行凶,夜不怕黑布蒙面的大汉轻轻叩门”,这种白日做梦信口开河的做法是不会变出“当今世界上如此美好的社会主义……”来的。 然而在今年六月号的《河北文艺》上就出现了这样的话。文章的题目是:《“歌德”与“缺德”》。用意无非是拿起棍子打人。难道作者真以为“社会主义”就是靠吹牛吹出来的吗?不会吧。“四人帮”吹牛整整吹了十年,把中国国民经济吹到了崩溃的边缘,难道那位作者就看不见,就不明白? 那位作者当然不是傻瓜。他有他的想法。就有这么一伙人。有的公开地发表文章,有的在角落里吱吱喳喳,有的在背后放暗箭伤人,有的打小报告告状。他们就是看不惯“文学艺术创作的自由”,他们就是要干涉这种“自由”。宪法不在他们的眼里。其他的法律更不在他们的眼里。 那些给蛇咬过、见了绳子也害怕的人最好不要再搞文艺创作,你们希望有一个“文艺法”来保护自己。有人就是不满意宪法给你们的这种权利,你们怎么办? 道理非常简单: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也必须经过斗争。
论讲真话 ——随想录七十九
我昨天读完了谌容的中篇小说《真真假假》。我读到其中某两三段,一个人哈哈地笑了一阵子,这是近十几年来少有的事。《真真假假》是一篇严肃的作品。小说中反映了一次历时三天的学习、批判会。可笑的地方就在人们的发言中:这次会上的发言和别人转述的以前什么会上的发言。 笑过之后,我又感到不好受,好象撞在什么木头上,伤了自己。是啊,我联系到自己的身上,联系到自己的经历了。关于学习、批判会,我没有作过调查研究,但是我也有三十多年的经验。我说不出我头几年参加的会是什么样的内容,总不是表态,不是整人,也不是自己挨整吧。不过以后参加的许多大会小会中整人被整的事就在所难免了。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表态,说空话,说假话。起初听别人说,后来自己跟着别人说,再后是自己同别人一起说。起初自己还怀疑这可能是假话、那可能是误传,这样说可能不符合事实等等、等等。起初我听见别人说假话,自己还不满意,不肯发言表态。但是一个会接一个会地开下去,我终于感觉到必须摔掉“独立思考”这个包袱,才能“轻装前进”,因为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给改造过来了。于是叫我表态就表态。先讲空话,然后讲假话,反正大家讲一样话,反正可以照抄报纸,照抄文件。开了几十年的会,到今天我还是怕开会,我有一种感觉,有一种想法,从来不曾对人讲过,在会议的中间,在会场里,我总觉得时光带着叹息在门外跑过,我拉不住时光,却只听见那些没完没了的空话、假话,我心里多烦。我只讲自己的经历,我浪费了多少有用的时间。不止我一个,当时同我在一起的有多少人啊! “大家都在浪费时间,”这种说法可能有人不同意。这个人可能在会上夸夸其谈、大开无轨电车,也可能照领导的意思、看当时的风向发表言论。每次学习都能做到“要啥有啥”,取得预期的效果。大家都“受到深刻的教育,在认识上提高了一步。”有人说学习批判会是“无上的法宝”。而根据我的经验、我的收获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只是在混时间。但是我学会了说空话,说假话。有时我也会为自己的假话红脸,不过我不用为它担心,因为我同时知道谁也不会相信这些假话。至于空话,大家都把它当作护身符,在日常生活里用它揩揩桌子、擦擦门窗。人们想,把屋子打扫干净,就不怕“运动”的大神进来检查卫生。 大家对运动也有看法,不少的人吃够了运动的苦头。喜欢运动的人可能还有,但也不会太多。根据我的回忆,运动总是从学习与批判开始的。运动的规模越大,学习会上越是杀气腾腾。所以我不但害怕运动,也害怕学习和批判(指的是批判别人)。和那样的会比起来,小说里的会倒显得轻松多了。 我还记得一九六五年第四季度我从河内回来,出国三个多月,对国内的某些情况已经有点生疏,不久给找去参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学习会,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姚文元一篇文章要大家长期学习呢?我每个星期六下午去文艺会堂学习一次,出席人多,有人抢先发言,轮不到我开口。过了两三个星期,我就看出来,我们都在网里,不过网相当大,我们在网中还有活动余地,是不是要一网打尽,当时还不能肯定。自己有时也在打主意从网里逃出去,但更多的时间里我却这样地安慰自己:“听天安命吧,即使是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学习会,我今天还感到不寒而栗。我明明觉得罩在我四周的网越收越小、越紧,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厉害。一方面想到即将来临的灾难,一方面又存着幸免的心思,外表装得十分平静,好像自己没有问题,实际上内心空虚,甚至惶恐。背着人时我坐立不安,后悔不该写出那么多的作品,惟恐连累家里的人。我终于在会上主动地检查了一九六二年在上海二次文代会上的发言的错误。我还说我愿意烧掉我的全部作品。这样讲过之后比较安心了,以为自己承认了错误,或者可以“过关”。谁知这次真是一网打尽,在劫难逃。姚文元抡起他所谓的“金棍子”打下来。我出席了亚非作家紧急会议,送走外宾后,参加作家协会的学习会,几张大字报就定了我的罪,没有什么根据就抄了我的家。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到我家里来对我训话。可笑的是我竟相信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而且恭恭顺顺地当众自报罪行;可笑的是我也认为人权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牛鬼蛇神”没有资格享受它。但当时度日如年,哪有笑的心思?在那段时间里,我常常失眠,做怪梦,游地狱;在“牛棚”里走路不敢抬头,整天忍气吞声,痛骂自己。 十年中间情况有一些变化,我的生活状况也有变化。一反一复,时松时紧。但学习、批判会却是不会少的。还有所谓“游斗”,好些人享受过这种特殊待遇,我也是其中之一。当时只要得到我们单位的同意,别的单位都可以把我带去开会批斗。我起初很害怕给揪到新的单位去、颈项下面挂着牌子接受批判,我不愿意在生人面前出洋相。但是开了一次会,我听见的全是空话和假话,我的胆子自然而然地大了起来,我明白连讲话的人也不相信他们自己的话,何况听众?以后我也就不害怕了。用开会的形式推广空话、假话,不可能把什么人搞臭,只是扩大空话、假话的市场,鼓励人们互相欺骗。好象有个西方的什么宣传家说过:假话讲了多少次就成了真话。根据我国古代的传说,“曾参杀人”,听见第三个人来报信,连他母亲也相信了谣言。有人随意编造谎言,流传出去,后来传到自己耳边,他居然信以为真。 我不想多提十年的浩劫,但是在那段黑暗的时期中我们染上了不少的坏习惯,“不讲真话”就是其中之一。在当时谁敢说这是“坏习惯”?!人们理直气壮地打着“维护真理”的招牌贩卖谎言。我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在街上,在单位里,在会场内,人们全戴着假面具,我也一样。 到“四人帮”下台以后,我实在憋不住了,在《随想录》中我大喊: “人只有讲真话,才能够认真地活下去。” 我喊过了,我写过了两篇论“说真话”的文章。朋友们都鼓励我“说真话”。只有在这之后我才看出来:说真话并不容易,不说假话更加困难。我常常为此感到苦恼。有位朋友是有名的杂文家,他来信说: “对于自己过去信以为真的假话,我是不愿认账的,我劝你也不必为此折磨自己。至于有些违心之论,自己写时也很难过……我在回想,只怪我自己当时没有勇气,应当自劾。……今后谁能保证自己不再写这类文章呢?……我却不敢开支票。” 我没有得到同意就引用他信里的话,应当请求原谅。但是我要说象他那样坦率地解剖自己,很值得我学习。我也一样,“当时没有勇气”,是不是今后就会有勇气呢?他坦白地说:“不敢开支票”。难道我就开得出支票吗?难道说了这样的老实话,就可以不折磨自己吗?我办不到,我想他也办不到。 任何事情都有始有终,混也好,拖也好,捱也好。总有结束的时候;说空话也好,说假话也好,也总有收场的一天。那么就由自己做起吧。折磨就折磨嘛,对自己要求严格点,总不会有害处。我想起了吴天湘的一幅手迹。吴天湘是谌容小说中某个外国文学研究室的主任、一个改正的右派,他是惟一的在会上讲真话的人。他在发言的前夕,在一张宣纸上为自己写下两句座右铭: 愿听逆耳之言 不作违心之论。 这是极普通的老话。拿它们作为我们奋斗的目标,会不会要求过高呢?我相信那位写杂文的老友会回答我:“不高,不高。” 《真真假假》是《人到中年》作者的另一部好作品。她有说真话的勇气。在小说中我看到好些熟人,也看到了我自己。读完小说,我不能不掩卷深思。但是我思考的不是作品,不是文学,而是生活。我在想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想来想去,总离不开上面那两句座右铭。 难道我就开得出支票?我真想和杂文家打一次赌。(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 再论说真话 ——随想录八十二
关于说真话,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人说现在的确有要求讲真话的必要,也有人认为现在并不存在说真话的问题。我虽然几次大声疾呼,但我的意见不过是一家之言,我也只是以说真话为自己晚年奋斗的目标。 说真话不应当是艰难的事情。我所谓真话不是指真理,也不是指正确的话。自己想什么就讲什么;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说——这就是说真话。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见,讲出来让大家了解你。倘使意见相同,那就在一起作进一步的研究;倘使意见不同,就进行认真讨论,探求一个是非。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可能有不少的人已经这样做了,也可能有更多的人做不到这样。我只能讲我自己。在我知道话有真假之分的时候,我就开始对私塾老师,对父母不说真话。对父母我讲假话不多,因为他们不大管我,更难得打我。我父亲从未打过我,所以我常说他们对我是“无为而治”。他们对我亲切、关心而且信任。我至今还记得一件事情。有一年春节前不久,我和几个堂兄弟要求私塾老师提前两天放年假,老师对我父亲讲了。父亲告诉母亲,母亲就说:“老四不会在里头”。我刚刚走进房间,听见这句话连忙转身溜走了。母亲去世时我不满十岁,这是十岁以前的事。几十年来我经常想起它,这是对我最好的教育,比板子、鞭子强得多:不能辜负别人的信任。在十年浩劫中我感到最痛苦的就是自己辜负了读者们的信任。 对私塾老师我很少讲真话。因为一,他们经常用板子打学生;二,他们只要听他们爱听的话。你要听什么,我们就讲什么。编造假话容易讨老师喜欢,讨好老师容易得到表扬。对不懂事的孩子来说,这样混日子比较轻松愉快。我不断地探索讲假话的根源,根据个人的经验,假话就是从板子下面出来的。 近年来我在荧光屏上看到一些古装的地方戏,剧中常有县官审案,“大刑伺候”,不招就打,甚至使用酷刑。关于这个我也有个人的见闻。我六七岁时我父亲在广元县做县官,他在二堂审案,我有空就跑去“旁听”。我不站在显著的地方,他也不来干涉。他和戏里的官差不多,“犯人”不肯承认罪行,就喊“打”。有时一打“犯人”就招;有时打下去“犯人”大叫“冤枉”。板子分宽窄两种,称为“大板子”和“小板子”。此外父亲还用过一种刑罚,叫做“跪抬盒”,让“犯人”跪在抬盒里,膝下放一盘铁链,两手给拉直伸进两个平时放抬杆的洞里。这刑罚比打小板子厉害,“犯人”跪不到多久就杀猪似地叫起来。我不曾见父亲审过大案,因此他用刑不多。父亲就只做过两年县官,但这两年的经验使我终生厌恶体刑,不仅对体刑,对任何形式的压迫,都感到厌恶。古语说,屈打成招,酷刑之下有冤屈,那么压迫下面哪里会有真话? 奇怪的是有些人总喜欢相信压力,甚至迷信压力会产生真言,甚至不断地用压力去寻求真话。的确有这样的人,而且为数不少。我在十年浩劫中遇到的所谓造反派,大部分都是这样。他们的办法可比满清官僚高明多了。所以回顾我这一生,在这十年中我讲假话最多。讲假话是我自己的羞耻,即使是在说谎成为风气的时候我自己也有错误,但是逼着人讲假话的造反派应该负的责任更大。我脑子里至今深深印着几张造反派的面孔,那个时期我看见它们就感到“生理上的厌恶”(我当时对我爱人萧珊讲过几次),今天回想起来还要发恶心。我不明白在他们身上怎样会有那么多的封建官僚气味?!他们装模作样,虚张声势,唯恐学得不象,其实他们早已青出于蓝!封建官僚还只是用压力、用体刑求真言,而他们却是用压力、用体刑推广假话。造反派用起刑来的确有所谓“造反精神”。不过我得讲一句公道话,那十年中间并没有人对我用过体刑,我不曾挨过一记耳光,或者让人踢过一脚,只是别人受刑受辱的事我看得太多,事后常常想起旁听县官审案的往事。但我早已不是六七岁小孩,而且每天给逼着讲假话,不断地受侮辱受折磨,哪里还能从容思索,“忆苦思甜”?!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早已把真话丢到脑后,我想的只是自己要活下去,更要让家里的人活下去,于是下了决心,厚起脸皮大讲假话。有时我狠狠地在心里说:你们吞下去吧,你们要多少假话我就给你们多少。有时我受到了良心的责备,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耻。有时我又因为避免了家破人亡的惨剧而原谅自己。结果萧珊还是受尽迫害忍辱死去。想委曲求全的人不会得到什么报酬,自己种的苦果只好留给自己吃。我不能欺骗我的下一代。我一边生活一边思考,逐渐看清了自己走的道路,也逐渐认清了造反派的真实面目。去奉贤文化系统五·七干校劳动的前夕,我在走廊上旧书堆中找到一本居·堪皮(G.Campi)的汇注本《神曲》的《地狱篇》,好象发现了一件宝贝。书太厚了,我用一个薄薄的小练习本抄写了第一曲带在身边。在地里劳动的时候,在会场受批斗的时候,我默诵但丁的诗句,我以为自己是在地狱里受考验。但丁的诗给了我很大的勇气。读读《地狱篇》,想想造反派,我觉得日子好过多了。 我一本一本地抄下去,还不曾抄完第九曲就离开了干校,因为萧珊在家中病危。
…… “四人帮”终于下台了。他们垮得这样快,我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沙上建筑的楼台不会牢固,建筑在谎言上面的权势也不会长久。爱听假话和爱说假话的人都受到了惩罚,我也没有逃掉。(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
修改教科书的事件
——随想录九十三
近来大家都在议论日本文部省修改教科书的事件。中国人有意见,日本人也有意见,东南亚国家的人都有意见。 修订本国的教科书可能是很寻常的事情。然而把“侵略”改成“进入”,掩盖“皇军”杀人夺地的罪行,翻过去的大案,那就暴露了重温侵略“美”梦的野心,问题就大了。有人说,这是“内政”。世界上有侵略他国、屠杀别国人民的“内政”吗?又有人说,是进入还是侵略,应当由后人来论断是非。这是“成则为王”的老观念,只要我有钱有势,后人会讲我好话。不过我们中国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后人的眼睛是雪亮的,而且这种事也不会拖到后代等后人来解决。关于日本军人“进入”中国的事,我们记忆犹新。“进入”不止一次,单是从九·一八开始的三十年代那一次就造成一千万以上中国军民的死亡,也给日本人民带来莫大的灾难。在中国土地上还留下不少“皇军”的“德政”——万人坑。中年以上的中国人都不曾忘记日本军人的残酷暴行。日本制造的伪满洲国,等不到后人论断就垮台了。听说在日本今天还有人准备建立“满洲建国之碑”为它招魂,这只能说明那般人靠搞阴谋,念咒语度日,晚景太可悲了!你们要“进入”,中国人民一不欢迎,二无所畏惧,不过说实话,你们真的能够再象三十年代那样“进入”中国吗?真应该动脑筋多想一想。 四五十年来我经常在考虑一个问题:中日人民之间有两千年的友谊,人民友谊既深且广,有如汪洋大海,同它相比,军国主义的逆流和破坏友谊的阻力又算得什么!但是怎么会让这逆流、这阻力占优势,终于引起一场灾难深重的战争,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一九三五年在横滨和东京七个多月的小住中我就找到了回答:没有把真相告诉日本人民,人民听惯假话受了骗。我写过一篇短文《日本的报纸》,讲的都是事实。我对日本报纸天天谩骂中国人的做法很有反感,便举出一些报道文章,证明它们全是无中生有。有不少日本读者受了影响,居然真的相信日本军人“进入”中国是为中国人谋幸福,而那般人在中国的所作所为我却是十分清楚。我的文章是为上海的一份杂志写的,杂志发稿前要把稿件送给当时国民党的图书杂志审查会审查,结果“不准发表”,理由是:不敢得罪“友邦”。颠倒是非到了这样的程度,我不能不感觉到舆论工具“威力”之大。这些事,这种情况,三十年代的日本人民大多数都不知道,他们相信宣传,以为日本人真在中国受尽迫害。而事实却是: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被日本军人和日本浪人当作“贱民”看待。究竟谁欺侮谁,我有一部中篇小说《海的梦》可以作证,单凭这一点,我的小说也要传下去,让后人知道日本军人“进入”中国的所谓“丰功伟绩”。 三十年代我在日本很少朋友,但是我看出日本人民是正直、善良、勇敢、勤劳的优秀人民。我知道他们受骗上当,却无法同他们接近,擦亮他们的眼睛。我在横滨一位朋友家中寄宿了三个月,我看见朋友代他女儿写的寄守卫满洲的“皇军”的慰劳信稿,他居然相信日本占领满洲是为了赶走中国“马贼”保护满洲人民,傀儡“皇帝”溥仪乃是“真命天子”,当时日本军国主义者就是用这些荒谬的神话来教育儿童、教育青年的,无数的年轻人就这样给骗上战场充当了炮灰。 一九三五年还有一件事情;我至今没有忘记。溥仪访问日本的前夕,几个日本“刑事”(便衣侦探)半夜里跑到东京中华青年会楼上宿舍,闯进我的房间,搜查之后,把我带到神田区警察署拘留到第二天傍晚,我回到青年会,遇见那个中年的日本职员,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给带走的事。他和我握手,小声说:“我知道,不敢做声。真是强盗!” 惨痛的血的教训洗亮了人民的眼睛。三十年代“不敢做声”的人在六十年代却站出来讲话了。六十年代我三次访问日本寻求友谊,都是满载而归。那个时候中日两国没有恢复邦交,阻力不小,可是到处都有欢迎的手伸向我们。在人民中间我们找到了共同的语言。我结识了许多真诚的、互相了解的朋友。日本朋友和我,我们都看得明白:只有让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才能保障子孙万代的幸福;反过来,中日友谊受到破坏,两国人民都会遭逢不幸。 我在杭州西湖柳浪闻莺公园里看到日本岐阜县建立的纪念碑,岐阜人说:“日中不再战!”杭州市人民也在岐阜县建了一座纪念碑,碑文是:“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日本人民说:“日中友好!”中国人民说:“中日友好!”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年了,人民的声音应当更加响亮,人民的团结应当更加紧密,让那些妄想再度“进入”中国的野心家死了心吧,军国主义的路是走不通的。 我国有句古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任何事情都有两面。这一次修改教科书的人又给我们上了一堂课。我们中间有少数健忘的人习惯于听喜报,向前看,以为凡是过去的事只要给作了结论,就可以束之高阁,不论八年抗日,或者十载“文革”,最好不提或少提,免得损害友谊,有伤和气,或者妨碍团结。我在《随想录》中几次提出警告,可是无人注意。这次野心家自己跳出来,作了反面教员,敲了警钟,对某些人的“健忘病”可能起一点治疗的作用。军国主义的逆流就在近旁翻腾,今后大概不会再有人忘记八年抗战的往事了。那么让大家都来参加人民友谊的活动罢。 本版作品均选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巴金六十年文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