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日,星期一(GSM+8 北京时间)
浙江法制报 > 第八版:案卷 改变文字大小:   | 打印 | 关闭 
阿坝监狱:这里的危险静悄悄
鞠靖

  阿坝监狱是一所关押重刑犯的监狱,距汶川直线距离30公里。这个地震中受灾最严重的监狱,作为一个特殊之地,发生的一切并不为外界所知。
  《南方周末》记者历经险途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孤岛监狱。

  谁也不许动!
  六七个民警集体扑了上去,将他按倒在地,很快给他戴上手铐、脚镣,铐在床头。

  震后7分钟,阿坝监狱的服刑人员全部集中到了开阔地带,清点之后,发现所有民警和服刑人员只有一人受伤。
  监狱党委副书记艾燕玲发现此时通讯已全部中断,根本无法向上级汇报灾情和请求支援。电也停了,高墙上的电网失去了防护功能,武警站岗的高墙瞭望台也成了危险建筑,随时有垮塌可能。艾燕玲决定,把武警从高墙上撤下来,实行武装警戒,同时在山上布点,把围墙围起来。
  随后,艾燕玲又召集监区长会议,要求大家稳定情绪。接着,她又到监区外,召集家属开会,并当场宣布了6项纪律,要求家属必须支持干部连续作战,鼓励家属自救,不靠组织。还组织女民警在监狱大门和危房设立两道岗哨,严查外来人员,防止趁火打劫。
  将疏散出来的服刑人员妥善安置好是个复杂的过程。监区每天7时-24时每小时点名一次,24时-7时每半小时清点人数一次,在一监区、七监区等重点监区,甚至实行10分钟点名一次的制度。
  所有的服刑人员都必须控制在民警视线范围内。所有的男民警,除了领导在外面协调,其他全部在监区内熬夜值班,很多民警连续四五天不睡觉,处在对余震和监管秩序的双重担忧之中。每天一次的集合,民警们站在危墙边,让服刑人员们站在安全地带。
  13日凌晨2点发生了一次大余震,“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卷铺盖一样”,服刑人员们全骚动起来,惊呼:“来了,来了,又来了!”两个正在巡逻的服刑人员按捺不住,突然跑起来,上百服刑人员也站起来,如果他们跟随这两个服刑人员跑起来,很可能将带动所有服刑人员骚乱。王德森和副监狱长郑克华马上跳起来吼道:“谁也不许动!”
  所有的民警全都站了起来,把服刑人员围住。有的民警对服刑人员喊:“我们也怕地震,但是只要跑就会有危险,我们不动,你们也别动。”
  几秒钟之后,被判刑十多年的赵通华还指着远处的围墙说“要垮了,要垮了。”
  现场的服刑人员要十倍于民警,但是民警却并没有佩带武器。王德森说,双方距离太近了,民警基本上是被包围着,连掏枪的时间都没有,惟一能用的武器就是教育和引导。
  王德森站上高处,向服刑人员们喊话:现在是特大地震,这是你们立功受奖的好机会,凡是在特大灾害面前有突出贡献的,都将奖励报请法院按立功大小进行减刑,这个政策执行权限下放到各个监区,监区领导有权直接宣布立功奖励。凡是大灾中行为不轨、煽动闹事的,一经发现,就地处置。
  惩罚措施很快兑现了。一个服刑人员趁乱给了管理他的一名民警一拳,民警鼻子被打出血,这时七监区六七个民警扑了上去,将他按倒在地,很快给他戴上手铐、脚镣,铐在床头。刹那间发生和结束的制服行动,一下就镇住了在场的服刑人员们。

  稀饭喝了11天
  身体好的罪犯用太阳光加热冷水洗澡,身体差的用热水洗。

  12日晚,艾燕玲通过茂县抗震救灾指挥部的林业电台和阿坝州政府取得了联系,但是仍无法把情况报告给省司法厅和省监狱管理局。茂县政府调了一部卫星电话给阿坝监狱,直到13日艾燕玲才拨通省监狱局,但只说了一句“我是艾燕玲”就又断了。直到16日,茂县依然是一座孤城,信息出不去,物资进不来。
  当地震发生的时候,阿坝监狱生活卫生科科长方皋正走出家门,准备上班。他飞奔到监狱,正碰上膳食分监区的分监区长李恒星。李说,今天下午没法弄饭了。方皋说,这时候有方便面就不错了。说完,他就往外跑,迎面正碰到艾燕玲,“快,快到街上组织方便面和矿泉水!”
  这时候余震频发,方皋不敢开车,急急忙忙跑步上街。茂县街上的店铺大多店门敞开,空无一人,而政府广场、政法小区广场等空旷的地方则是人山人海。
  方皋直奔磊鑫批发部。这是阿坝监狱的固定送货商,也是县里的方便面代理商。这时候,卷帘门半开半闭,店主已经跑出去躲地震,不见了踪影。方皋到处找,甚至动用熟人关系,终于在城南小区找到了店主。货是有的,但是店主不敢去仓库搬货,搬运工也全跑了。没办法,方皋只好回去找人来帮忙,扛回去1000多箱方便面、600件矿泉水,如果阿坝监狱所有人每人每天吃2包方便面喝1瓶矿泉水,这些东西只能撑三四天。
  12日晚8点,阿坝监狱全体民警震后的第一顿晚餐是每人一包方便面,一瓶矿泉水。没有热水泡,都是干啃的。
  5月的茂县夜晚很冷,很多服刑人员跑出监舍时只有一身单衣,甚至有的光着身子,这天晚上,他们只能四五个背靠背围在一起御寒,管教民警也和他们一样在地上坐了一夜。
  13日凌晨5点,天开始下雨。这天晚上,方皋买回300米彩条布,给服刑人员们搭起了简易帐篷,服刑人员们席地而卧,4个人盖一床被子。
  14日,方皋终于买到了煤,在停气、停电之后,阿坝监狱终于又可以生火了。监狱内支起了7口灶,全天从早到晚煮饭、烧开水再煮饭。烧煤的效率如此之低,整整一天,还是只能保证民警和服刑人员每天喝两顿稀饭。七监区的服刑人员发明了一种简单的泡方便面的办法:在方便面上开一小口,通过小口把开水倒进袋子,把口子扎好,等上十分钟方便面就泡好了。这种方法很快传遍全狱。
  就在这天晚上,服刑人员有床睡了。监狱调来了塑料薄膜,搭起了简易帐篷,监舍里的双层床也搬到了空地上,和震前不同,现在一张床要睡4个人。管教民警也睡这样的床,但他们还要进行夜间巡逻,每班6个小时。白天,服刑人员们就在帐篷里或坐或站,每小时轮流出来活动15分钟,帐篷里实在太狭小了。天越来越热,尤其是中午,气温超过了30度。监狱让身体好的罪犯用太阳光加热冷水洗澡,身体差的用热水洗。
  稀饭一直喝到23日。县里和省里支援的大米等物资才陆续运到。从24日开始,大家已经可以早上喝稀饭,下午吃半斤干饭。为了能够提供一些下饭菜,监狱不得不在另一个分监区夹山墩另搭炉灶,把菜烧好,再用车运过来。物资和蔬菜供应不断丰富,21、23、26日,服刑人员们已经开了三顿荤,大锅大锅的菜在夹山墩做好,热气腾腾地运过来。管教民警和服刑人员的菜完全一样。三监区的管教民警郑茳这些天睡觉总说梦话:“不急,不急!都有,都有!”
  在解决吃住问题之后,服刑人员们的要求越来越多。
  已经获得心理咨询证书的七监区监区长李斌说,地震当天,安全第一,服刑人员们的目标只是“活着”,而现在,他们开始担心家人,开始想到监舍去取回自己的东西,开始嫌居住处拥挤。
  阿坝监狱想方设法通过四川人民广播电台,向外界传递了阿坝监狱全体民警和服刑人员安全的消息。在通讯恢复之后,狱方又向服刑人员收集家属电话,帮他们打电话报平安,请家属不要挂念,不要冒险来探视,同时还了解其家属情况,安抚服刑人员。
  在七监区管教民警顾勇刚面前,所有的同事都不敢提“映秀”二字。他家在映秀,6岁的女儿至今还掩埋在映秀小学的废墟之下,如果他早点回去,至少可以早点挖出女儿的遗体,但是事实上,从地震至今,他没有向单位提出过一次请假要求。
  一监区监区长杨森泉由母亲一个人拉扯大,是他们那个羌寨第一个大学生。他的母亲年过八旬,已经接到三次病危通知。震前10天,杨森泉将她送回羌寨交给大哥,准备料理后事。12日,大哥下山买东西,家中只有母亲一人,地震使得羌寨基本垮完,大哥也因交通中断无法回家,母亲至今生死不明。
  管教民警曾文武的妻子在距离茂县50公里的土门中学,有孕在身,预产期是6月,直到上周,他的妻子还音讯全无,但他却没有请假去探望。监狱领导问他家人是否安好时,他沉默不语,只是流泪。
  阿坝监狱的许多干部和自己的家属只有一墙之隔,但却常常无法见面。狱方每天只允许民警走出监狱大门半个到一个小时,很多人连续数日没有出过大门,有的把父母托给朋友照料,有的搬家全靠朋友帮忙。这种状况连一些服刑人员都看不下去,一位服刑人员直接问管教民警:“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干这行?”(本文所涉服刑人员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