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13日,星期三(GSM+8 北京时间)
浙江法制报 > 第十四版:旁听 改变文字大小:   | 打印 | 关闭 
借个新娘再走歧途

  审讯室的后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年轻人双手抱着后脑勺蹒跚着走了进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在民警的示意下坐了下来。他就是余晖,坐着时看上去就是一个健壮而英俊的青年。可当他撩起裤管、露出两条细瘦如柴肤色灰暗的小腿时,我们感到了他的哀伤。他说他的病在夏天还好些,到了冬天就双腿僵硬,连走路都困难。
  余晖已经是第二次进看守所了,第一次是5年前,因为盗窃;这次则是涉嫌诈骗,案情并不复杂,被抓当晚就认了罪。面对我们,他用一种淡淡的语气开始了叙述,叙述他如何从生理的残疾走向人生的残疾——
    
  我也曾满怀理想,在初一的日记里,我曾这样写:“我志愿做一名警察,那一身庄严的警服是我最向往的色彩,我有强健的体魄足以除暴安良。假如我不能考上警校,我还想去当兵,在军营里锤炼自己,实现自我……”我母亲那里还保存着这些日记。
  在少年时代,我相信自己是优秀的,曾多次被评为三好学生、雷锋式好少年、劳动积极分子……我还是个运动健将,在县学生运动会上,投掷类项目的第一名非我莫属;游泳也是我的特长,100米自由泳曾拿过全县冠军。但生活对我太残酷,现实摧毁了一切梦想!噩梦在初二下学期的时候开始了。起初是走路时会莫名其妙地摔跤,后来是小腿微微发麻,似乎有点使不上力。我没敢和父母说,只是暗暗加紧了锻炼:跑步、打球、负重……
  可是命运让我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初中毕业,我这个运动健将连跑步达标都办不到了。我终于绝望了!在郊外的一条小河边,我大哭了一场,投河的念头在我心里转了又转。可这是让我学会了游泳的小河啊,它怎愿意负载这个年轻而熟悉的生命!
  在我们家,有一种延续了5代的遗传病,医学上称作神经性肌肉萎缩症,一点治愈的希望也没有。我的阿姨和舅舅都有这病,我母亲侥幸没有,我以为自己可以摆脱这个宿命,况且我的身体一直那么好,谁知……
  虽然学校仍然对我寄予厚望,保送我进了高中,但我的病渐渐在同学中传开了。好似这病会传染一样,他们开始远离我,还常常背着我窃窃私语,我一走近他们就马上散开。偶尔还听到有人叫我“铁拐李”,可我曾经拥有众多追随者啊!
  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从此刻开始有了很大变化,什么理想、未来?全部化为了泡影。我的成绩直线下降,读完高一,我无心继续求学,离开了学校。
  [无论是说曾经光彩夺目的少年时代,还是那场让他悲痛欲绝的变故,都是一种极平淡的语气,他说你们不曾经历过这些是无法理解的。但他人生的第一个错误也许就是放弃了学业,以一种不成熟的状态进入社会,才造就了他后来更多的错误。]

  我曾经想摆脱命运,做个自食其力的人。凭着良好的绘画基础,我进了一家丝织地毯厂做图纸设计。进厂的第一件事不是搞设计,而是上机织一条地毯。同去的人都花1个月的时间织完了,我却因为肌肉萎缩、手指不灵活,花了整整3个月。这真让我气馁:设计这活全靠一双手,看来我是干不长的。在厂里,很少有人搭理我,却总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没多久我就离开了,过上了东游西荡的日子。
  老实说,第一次犯罪是我精心设计过的,但毕竟是第一次,盗窃的时候却是糊里糊涂。那时,我父亲是一家仓库的保管员,就住在仓库里,我进出仓库就跟进出自己家一样。有时候父亲有事,就让我看着。里边的东西我了如指掌,知道哪些是父亲本单位的,哪些是外单位寄存的。那次就是趁父亲不在,我叫了几个朋友大大方方地往外搬的,是外单位寄存的浴霸和热水器之类。记得那是1998年,这些东西还比较俏,很快就脱手了。
  手上有了些钱,我就到外地去寻找机会,还在外乡开始了初恋。阿凤是广东人,虽然在老家和别人未婚生过孩子,但在我眼里,她是美丽多情的,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体贴。我们租了房子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即使那时我已从母亲那里得知,老家的警察正在四处找我。
  1999年夏日的一天上午,母亲忽然打来电话问我钱够不够花,说要送钱来,还要来看看我。我很高兴,很希望母亲能看看阿凤,让她也为我们的幸福而高兴。可当我冷静下来时,却被一种不安笼罩了,我隐约预感到母亲此行不单纯。
  母亲来的这天,我特意去母亲过来必经的收费站那儿等,果然看见一辆海盐牌照的警车开过,也在车上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我一下子心乱如麻。母亲是最爱我的人,一直对遗传给我残疾心怀歉疚。我知道她带警察来是为我争取宽大处理,可我不想失去自由,不想离开阿凤。
  母亲联系我的时候我说“我在汽车站,你过来好了,我能看到你”。当时我在汽车站租了一辆摩的,要司机打开发动机好随时出发。我看到了母亲,也看到了一名我认识的警察,却失去了逃跑的勇气。人群中的母亲是那样苍老憔悴,她的身形羸弱、神情焦虑。那一瞬间,我决定不逃了!我不忍心再让母亲担心。
  那时候,阿凤已有了3个多月的身孕。当明白这一切后,她竟说要和我一起回海盐,她会等我、等我改造完了一起过日子。因为车上没有多余的位子,那天她是坐在我的膝盖上回到海盐的。
  我进了看守所,阿凤住在我家由我母亲照顾,我还托了一位堂兄在必要的时候关照一下阿凤。那时我对警方很配合,也因为母亲的合作,我被从宽处理,判了1年6个月。在服刑期间,阿凤不断地给我写信,她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还心连心。”绵绵情话成了我最佳的精神食粮。我强烈地思念着阿凤,这种思念化成了动力,让我积极改造。由于我表现不错,又有腿疾,几个月后,我就被获准保外就医。
  我忙写信告诉阿凤这个好消息,我说:“阿凤,我们就快相聚了,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就算我做牛做马也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对阿凤用情确实很深,用了那么多细节来描述他们的爱情,甚至能背诵阿凤信中的绵绵情话。如果这一切能延续,那该有多好。]

  做梦也没想到,离我回家只有3天了,曾经山盟海誓的阿凤却跑到医院做了引产手术,那时她已经怀孕8个多月了啊!等我回到家,阿凤已和我堂兄私奔了。
  我被灰暗的现实打回了原形——我是个罪犯,是个残疾人,别的什么也不是!我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好几天,只有母亲不停地劝慰我。
  1个多月后,又一次打击接踵而至,我的父母终于因为常年不和离了婚。我失去了健康,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完整的家。我像是专门为了承受痛苦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体会我内心的绝望——还有路吗?在我的前面除了荒凉黯淡,还有什么?
  那一年的年初四,阿凤和堂兄回家办喜酒。在他们婚宴的前一天,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趟他们家,亲戚们都用戒备的眼神看着我。众叛亲离!当时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我什么也没做,但这些人却再也不是我的亲戚了!当然,他们本就不把我当亲戚。一个坐过牢的、残疾的、贫穷的、甚至是破败的人,哪个不是远远撇清为妙。
  从那时起,我就暗暗下了决心,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一定要他们看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一种浓浓的失落、一种自我毁灭的心理,夹杂着压抑着的痛苦和恨意,从他身上蔓延开来。说起这些,他微微地颤抖着。]

  没过多久,我又开始了四处流浪的日子。当时我的包里除了日常用品外,还有一封遗书和两包耗子药。两个月更换一次,防止失效,实在过不下去了,这便是我最终的选择。
  好在我比较有女人缘,也许她们只是遭人非议的坐台女,或者是被丈夫遗弃的可怜女子,但在她们面前,我可以不必在意自己的残疾,她们也不必在意自己的卑微。当然,再也没有爱情了,无论和谁在一起,都不过是取暖和慰藉而已。也许,还有利用。
  今年5月18日,我做了一张假结婚证,导演了一场假婚礼。
  这些年我行踪不定,母亲只知道我在外面做生意。为了让她安心,也想在亲友面前证明自己活得不错,就在海盐知名的不夜城酒店摆了3桌酒席。客串新娘的,是我在淳安的女友小方。我们穿着租来的礼服,投入地表演着。尽管是假的,但心里却当自己是真的结婚了,我知道这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惟一的婚礼。
  那天母亲很高兴,拉着“新媳妇”一位位地介绍给亲友。小方表演得很卖力,这让我对她不胜感激。亲友们也由衷为我高兴,纷纷举杯向我们祝福。我喝了很多酒,是的,无论如何,我终于结过婚了。
  那之后,我随即策划了一个骗局。在千岛湖,我邂逅了玉环人老王,我们曾一起落拓过,在杭州一起吃过一顿只有3个菜的年夜饭,如今他是杭州一家公司的经理。得知他有调用资金的权力,我的脑海中立马闪现了邪念。我对自己说:“我是骗他单位的钱,不是骗他自己的,不算缺德。”
  我们一起喝茶。我说有个绝好的机会要和他合作——重庆有家公司在造50套商住楼,一个台州朋友承包了这项工程,我为他们解决了消防许可证,台州朋友说要把热水器生意让给我做,算是对我的回报。我说可惜自己缺资金,否则就能合作了。老王当经理还不久,很想做点成绩出来,一听我这么说,立即表现出莫大的兴趣,便一步步走进了我的骗局。
  热水器厂是我随意挑选的,找上门来的生意当然欢迎,业务员热情地陪我参观企业。临走,我要了些资料,还谎称对方要过目,拿了份合同样本。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我私刻了印章、伪造了购销合同,让老王过目,告诉他只要把63000元保证金交上,就等着发财吧。
  我还特地带他到厂里参观了一番,然后借口业务员不在,把他安排到宾馆休息。我的“热情周到”赢得了他的信任,交保证金的事就由我代劳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他思维清晰,口头表达能力很强,讲着这些骗局时,似乎还带着某种炫耀的成分,而这更映衬出他的失落。如今他能炫耀的,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老实说,我的日子是过一天算一天的,钱到手后我就要过一过有钱人的瘾。我来到兰溪租房子住了下来,买了电视机、DVD、摩托车,浑身上下都用“鳄鱼”等名牌包装一新,还买了1万多块的黄金饰品抬高身价,摇身一变成了“老板”,整日呼朋唤友出入高档酒店。没几天,我就和当地的一些乡镇干部、企业老板混熟了。50天时间,我花了5万元,也一直在寻找第二次行骗的机会。如果不是被抓,另一个骗局就开始了。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我,渺小的、卑劣的、空虚的、无望的我。这时,我就会出门找“小姐”,在她们面前,我会找到另一种满足,找到所谓的尊严。
  我和小方是一直有联系的。8月3日那天,我用“李梦”的假身份证在兰溪大酒店开了房间,约她相聚。然后,就像梦一场,我被抓住了,梦也醒了。对于这样的结局,我并不意外,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这样也好,说真心话,我也不想再害人了……
    [余晖被抓时,63000元赃款己经挥霍得差不多了。在他的租房里,除了一辆摩托车和电视机、DVD外,就只有几本法律书了。他并不讳言这条犯罪之路是精心设计的,学习法律知识是想钻法律的空子。]

  尾声
  合上采访本,我们心情复杂。显然,余晖的残疾不仅是生理上的,他心灵上的残疾更为严重。我们虽然哀其不幸,但更多的是怒其不争。而我们的社会,是不是应该更多地关注一下残疾人的心理健康问题呢?是不是应该给这样的弱势群体以更多的关爱呢?如果多一些温暖支持,如果不再有歧视伤害,也许,“余晖们”就不会失望消沉,继而走上犯罪道路了。
    主持人的话
  这是一个名为“旁听”的栏目,特别推出“听你的人生故事”。或许你的故事特别坎坷,或许你的故事特别感人,或许你的故事给人启迪。一个故事,一段人生。心情热线:85113675,你的故事,有我在听。